内容摘要:内容提要:出土简牍《孔子诗论》、《采风曲目》提供了重新审视“采诗观风”制度的新材料,提示这一制度在先秦时期确实存在。针对扬之水先生所言,萧兵先生以新的思路提出了反对意见,从“民歌最爱夸饰”的普遍现象出发审视风诗中的“贵族因素”,认为诗中那些“非贵族莫办”的东西完全可能是夸张、吹牛,“农夫可能仿效贵族把野牛角叫兕觥,‘编诗’者更可能用雅训而高贵的称谓来‘替换’它。二、《孔子诗论》言《邦风》特点和功用《孔子诗论》现藏于上海博物馆, 2001年公布,共29简,约1006字。关于《采风曲目》的时代性和地域性,学界存在争议,马承源先生认为:“《采风曲目》可能是楚国历史上某一时期流行的或有意编集的歌曲曲目,口头文学和民歌曲调很难长时期流传而不失真,但是采风记载用宫、商、徵、羽等声名分类标目的这种音乐史料,是前所未见的。
关键词:采诗观风;《孔子诗论》;《采风曲目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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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容提要:出土简牍《孔子诗论》、《采风曲目》提供了重新审视“采诗观风”制度的新材料,提示这一制度在先秦时期确实存在。对民歌的采集和整理,是官方音乐机构的常规工作,尽管具体程式未必与汉代人描述的完全一样。所“采”所“观”,首要的是乐曲,其次才是歌词。乐曲要经过加工,以符合雅乐规范和礼仪,但加工改造在原曲基础上进行,故而音乐的地方风格仍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保留。经过贵族的简择和修改,歌词“知得失,自考正”的政治寓意也更加凸显,并在后来的儒家思想发展中得到强化。
关 键 词:采诗观风/《孔子诗论》/《采风曲目》
基金项目: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“楚简诗类文献与诗经学要论丛考”(16FZS047)。
作者简介:胡宁(1978- ),男,安徽舒城人,安徽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副教授,历史学博士,主要研究先秦史。
“采诗观风”是传统诗经学的重要问题,古来关于《诗经》的论著,多涉及这一问题,存在不同的说法,有着长期的争议。时至今日,“采诗观风”依然是诗经学研究绕不开的话题,不仅没有“降温”,甚且向纵深发展,学者之间的分歧之大,较之古代有过之而无不及。究其缘由,实因这一制度的存在与否,与“《诗经》中有无民歌”,或者说“《诗经》中有没有来源于民间的诗”密切相关,与“诗三百入乐”问题也有紧密的联系。近十余年来出土简牍材料,为我们更深入地认识、辨析“采诗观风”提供了支持。
一、关于“采诗观风”制度的历史争论
周代有“采诗观风”的制度,传世文献中所能见到最早的相关材料是汉代人所作。《礼记·王制》曰:“天子五年一巡守。……至于岱宗,柴而望祀山川,觐诸侯,问百年者就见之。命大师陈诗,以观民风。”郑玄注:“陈诗,谓采其诗而视之。”孙希旦《集解》:“愚谓大师掌教六诗,命诸侯大师之官各陈其所采国中之风谣。”[1]依此说,“采诗”是诸侯国乐官所为,“观风”则是天子巡守时,通过各国乐官采集的诗歌观各国的民风,天子在巡守的过程中,将各国之诗用作了解该国民情和政教状况的重要依据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则说:“故古有采诗之官,王者所以观风俗,知得失,自考正也。”[2]1708依此,则采诗似专有其官。关于采诗的政治功能,首先说“观风俗”,与《王制》所言“观民风”一致,并进一步说“观民风”的目的是知政教之得失并加以改进。具体怎样采诗,《王制》和《艺文志》并没有说。何休《春秋公羊传解诂·宣公十五年》曰:“从十月尽,正月止,男女有所怨恨,相从而歌,饥者歌其食,劳者歌其事。男年六十、女年五十无子者,官衣食之,使之民间求诗,乡移于邑,邑移于国,国以闻于天子。”[3]2287这是一个多人负责、逐级汇总的制度。而《汉书·食货志》云:“孟春之月,群居者将散,行人振木铎徇于路,以采诗献之大师,比其音律,以闻于天子。故王者不窥牖户而知天下。”则具体负责采诗的是行人,①与前引各条所言皆不同。文中的“大师”是王朝乐官,“比其音律”而奏之歌之,王者就可以高居庙堂而知天下民情,与《王制》所言天子巡守而观民风不同。
因为关于“采诗观风”的相关材料是汉代人言周代事,且有相互矛盾之处,终不能使人无疑,我们很难相信汉代人所言的这些制度确曾施行于周代,却明显可以从中看到汉代乐府制度的影子。但是,“采诗观风”说的实质是对民歌进入周代雅乐体系的制度说明。也就是说,如果我们认为风诗多有民歌,即便汉代人所言的具体程序不可信,周代也应存在某种采集民歌的制度。有一些学者不仅否定汉代人的记述,而且否定“采诗”本身,清代学者崔述在《读风偶识》中专列一条,言采诗不可信,最为系统详明:
克商以后下逮陈灵近五百年,何以前三百年所采殊少,后二百年所采甚多?周之诸侯千八百国,何以独此九国有风可采,而其余皆无之?曰:孔子之所删也。曰:成康之世治化大行,刑措不用,诸侯贤者必多,其民岂无称功颂德之词,何为尽删其盛而独存其衰?伯禽之治,郇伯之功亦卓卓者,岂尚不如郑、卫,而反删此存彼,意何居焉?且十二国风中,东迁以后之诗居其大半,而《春秋》之策,王人至鲁,虽微贱无不书者,何以绝不见有采风之使,乃至《左传》之广搜博采而亦无之?则此言出于后人臆度无疑也。[4]
主要从时代、地域分布、《左传》无载三方面着眼,可以说是疑之有据、言之成理。但以此否定采诗,尚嫌不足。就时代来说,《诗经》中风诗的时代最不容易判断,很多诗篇本身并没有提供足以判断其时代的信息。就地域分布来说,《国风》所涉地域西及秦,东至齐,不可谓不广;虽无“鲁风”,《诗经》中有《鲁颂》;郇伯虽有功,郇国衰落、灭亡甚早。至于说《左传》无载,若依《礼记·王制》所言,“采诗”是诸侯国乐官的常规工作,各种官守的常规工作甚多,史官焉能一一都记录下来?
关于采诗制度的讨论,基点是风诗中有不少民歌。这一点原本并不是问题,古代学者多这样认为,近现代学者也多这样认为。朱熹《诗集传序》云:“凡《诗》之所谓《风》者,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,所谓男女相与咏歌,各言其情者也。”[5]2又诠释“国风”之义曰:“国者,诸侯所封之域,而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也。”[5]1清代学者方玉润《诗经原始》也说:“窃谓《风》者,皆采自民间者也。”[6]这样的看法在古代是很具代表性。近现代的很多学者则往往出于对民间文学的重视或对优秀诗歌“人民性”的强调而延续此论。胡适说:“我们的韵文史上,一切新的花样都是从民间来的。“三百篇”中的《国风》、二《南》和《小雅》中的一部分,是从民间来的歌唱。”[7]法国学者格拉涅也这样描述《国风》中的大部分恋爱诗:“在古代农民社会的季节祭时,青年男女竞相喧哗、交互合唱时所作的。”[8]直到近年,仍有学者将《国风》中的诗歌视为“各地的民间歌谣”,认为它们“体现了地方艺术风格和当地人民的爱憎。”[9]
较早怀疑乃至否定《国风》诗歌来自民间的是朱东润先生。20世纪40年代他就写了《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》一文。后来持此主张者所论基本上没有超出朱先生此文的框架,这里择其主要观点及论证详引如下:
《诗》三百五篇以前及其同时之著作,凡见于钟鼎简册者,皆王侯士大夫之作品,何以民间之作,止见于此而不见于彼?此其可疑者一也。
即以《关雎》、《葛覃》论之,谓《关雎》为言男女之事者是矣,然君子、淑女,何尝为民间之通称?琴瑟钟鼓,何尝为民间之乐器?在今日文化日进、器用日备之时代,此种情态且不可期之于胼手胝足之民间,何况在三千年以前生事方绌之时代。谓《葛覃》为归宁之作者,此则出自本文,尤无可疑,然《葛覃》云:“言告师氏。言告言归。”民间何从得此师氏,随在夫家,出嫁之女,犹必事事秉命而行?此其可疑者二也。
文化之抽绎,苟以某一时代之偶然现象论之,纵不免有后不如前之叹,然果自大体立论,则以人类智识之牖启,日甚一日,后代之文化较高于前代,殆无疑议,何以三千年前之民间,能为此百六十篇之《国风》,使后世之人惊为文学上伟大之创作,而三千年后之民间,犹辗转于《五更调》《四季相思》之窠臼,肯首吟叹而不能自拔?此其可疑者三也。
今日论诗,果以汉人诗说为本,则考之鲁、齐、韩、毛之说,凡《国风》百六十篇之中,其作家可考而得其主名者,其人莫不属于统治阶级,其诗非民间之诗也。[10]3-16
朱先生又列举了《国风》中“由名物章句而确知其为统治阶级之诗者”80篇,分为“由自称之地位境遇而可知者”、“由其自称之服御仆从而可知者”、“由其关系人之地位而可知者”、“由其关系人之服御而可知者”、“由其所歌咏之人之地位境遇而可知者”、“由其所歌咏之人之服御仆从而可知者”六类。[10]16-33
《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》着眼于时代背景、文学发展规律和具体诗篇的作者、内容,作了深入剖析。尤其是用诗篇本身所涉及的称呼、器物、交游等细节作为证据,很有说服力。说通常后代的文化要超过前代,若就文学艺术而言,反证很多;四家诗言诗作者和诗本事,也多有附会。但诗篇词句中的种种证据,则是不容忽视的。新时期以来赞同风诗不出于民间的学者多在这方面作进一步阐论,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扬之水先生,她在《诗经别裁》一书的序言中说:
至于庶人的生活状况,其水平之低下,条件之恶劣,由现代考古发掘中所见,可以知道得很真切。《风》曰堂曰室,曰著曰闼,庶人无与焉。而代表了当时物质生活最高水平的锦帛、玉器、青铜器,更不属于劳力者所有。所谓“礼不下庶人”,或者原因之一即在庶人本不具备履行礼仪的最起码的财力。物质生活极端贫困,又怎么可能有创造精神生活的余裕呢。《风》曰锦衣曰狐裘、曰兕觥曰佩玉、曰车曰马,《召南·采蘩》说到“公侯之宫”、“公侯之事”,《采蘋》说到“于以奠之,宗室牖下”,《邶风·泉水》有“出宿”“引饯”之礼,《卫风·木瓜》有琼琚、琼瑶之类的酬答,固然都不是庶人的生活,而《卫风·考槃》、《陈风·衡门》、《曹风·蜉蝣》……《风》诗中的大部,情感意志与精神境界,月旦人物与观察生活的眼光,又何尝属于庶人与奴隶。[11]
物质生活方面的衣食住行所用,精神生活上的识见境界所达,确实多为贵族才有、才能,而物质条件简陋、没有机会参与礼乐活动且没有受教育权的庶人所没有、不能的。这样看来,《国风》中有贵族“气息”的诗篇很多而可以认定为民歌的难觅。
针对扬之水先生所言,萧兵先生以新的思路提出了反对意见,从“民歌最爱夸饰”的普遍现象出发审视风诗中的“贵族因素”,认为诗中那些“非贵族莫办”的东西完全可能是夸张、吹牛,“农夫可能仿效贵族把野牛角叫兕觥,‘编诗’者更可能用雅训而高贵的称谓来‘替换’它,美化它,夸饰它。”“一小节‘玉石’,也能‘吹’成‘琼瑶’。而且,敲敲瓦罐,弹弹‘口弦’,很可能被‘删诗者’修饰为‘钟鼓’‘琴瑟’之音。”[12]这种观点也不无道理,夸张本就是民歌常见的手法,乐师加工整理也完全有可能改换字词。但是,这些很难得到证明,而且许多风诗不仅仅有贵族才能有的器物,还有应属贵族的格调,况且那些可以认定作者身份(不一定确知某人)的风诗皆为贵族所作无疑。近百年前,郭沫若先生抱着复活“我们最古的优美的平民文学”的目的,将《诗经》中的“情歌”译为白话诗,计数不过40首而已,仅风诗总数的四分之一。②而这些诗即便都视为情歌,也并无证据指实它们所咏的是平民而非贵族的恋情,倒是有一些诗篇,就“君子”这样的称呼和古来公认的诗本事而言,当属贵族所作。
因此,从诗辞本身来看,我们不能认为风诗是民歌或言大多数风诗是民歌。既然如此,“采诗观风”制度在周代的存在也就得不到《诗》文本的支持。那么是不是周代根本没有采诗这回事呢?是不是诗三百与民间、民歌毫无关系而纯粹是贵族的作品呢?楚简文献给我们提供了关键的证据和启示。如前所述,传世文献中关于“采诗观风”的材料皆为汉代人所作。因为材料的晚出,学者有理由怀疑这种制度的真实存在。但这一局面随着两种楚简诗类文献的公布而发生了变化,一种是《孔子诗论》,另一种是《采风曲目》。前者作为真实反映孔门诗教的文献,其中论《邦风》之言关涉风诗的来源;后者则是目今所见与“采诗观风”制度直接相关的唯一先秦文献。
内容摘要:内容提要:出土简牍《孔子诗论》、《采风曲目》提供了重新审视“采诗观风”制度的新材料,提示这一制度在先秦时期确实存在。针对扬之水先生所言,萧兵先生以新的思路提出了反对意见,从“民歌最爱夸饰”的普遍现象出发审视风诗中的“贵族因素”,认为诗中那些“非贵族莫办”的东西完全可能是夸张、吹牛,“农夫可能仿效贵族把野牛角叫兕觥,‘编诗’者更可能用雅训而高贵的称谓来‘替换’它。二、《孔子诗论》言《邦风》特点和功用《孔子诗论》现藏于上海博物馆, 2001年公布,共29简,约1006字。关于《采风曲目》的时代性和地域性,学界存在争议,马承源先生认为:“《采风曲目》可能是楚国历史上某一时期流行的或有意编集的歌曲曲目,口头文学和民歌曲调很难长时期流传而不失真,但是采风记载用宫、商、徵、羽等声名分类标目的这种音乐史料,是前所未见的。
关键词:采诗观风;《孔子诗论》;《采风曲目》 作者简介: 二、《孔子诗论》言《邦风》特点和功用 《孔子诗论》现藏于上海博物馆,2001年公布,共29简,约1006字。篇中简要论述了60首诗的意旨,诗名皆见于《诗经》,还有总论《讼》(《颂》)、《大夏》(《大雅》)、《小夏》(《小雅》)、《邦风》(《国风》)的内容。黄怀信先生概述全篇说:“作者论《诗》,基本上是沿着《国风》、《小雅》、《大雅》、《周颂》的顺序;《国风》又基本上以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、《邶风》、《鄘风》、《卫风》为序;皆与今本基本相同,但并没有完全拘泥,而是间有杂论。在论完具体诗篇以后,又总论‘四始’的性质、特点和《诗》的门类区分,然后再引‘孔子曰’以总说诗、乐、文的性质特点,作为全篇结尾。可见全篇具有严密的组织结构。”[13]281篇中对于《邦风》特点和功用的论述,为我们探究风诗的来源提供了新的资料。 《孔子诗论》总论《邦风》有两段话,第一段为: 《邦风》其内(纳)勿(物)也尃(博),观人谷(俗)焉,大佥(敛)材焉。其言文,其圣(声)善。 原考释在“也”后断句,读“尃”为“溥”,释前两句说: 《邦风》,就是《毛诗》的《国风》,《邦风》是初名,汉因避刘邦讳而改为《国风》。内物,读为“纳物”,即包容各种事物。“尃”读为“溥”,“溥”与“普”同,《小雅·北山》:“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”“溥”古籍中亦通作“普”。“谷”读为“俗”。《礼记·王制》:“天子五年一巡守……至于岱宗。柴而望祀山川,观诸侯。问百年者,就见之,命大师陈诗,以观民风。”这是陈诗观民风。《孔丛子·巡守》:古者天子“命史采民诗谣,以观其风。”又《汉书·艺文志》:“古有采诗之官,王者所以观风俗,知得失,自考正也。”这是采诗观民风俗。普观人俗即普观民风民俗。[14]129-130 李零先生读“谷”为“欲”,以“博览风物,探观民情”释此二句。[15]34李学勤先生的断句和释读如上引文,[16]廖名春先生从之,说:“纳物,采纳四方风物。人俗,即民俗。”引《汉书·艺文志》“古有采诗之官”云云,又引《汉书·食货志》和郑玄《诗谱》关于“采诗”“陈诗观风”的内容。黄怀信先生也从李学勤先生断句,认为“其纳物也博”是指风诗所涉及的事物非常广博,“观人俗焉”“是说可以从(邦风)中看到民俗,不必只指王者”。[13]249 “大佥(敛)材焉”一句,原考释:“‘敛材’见于《周礼·地官·大司徒》:‘颁职事十有二于邦国都鄙,使以登万民:一曰稼穑,……八曰敛材……’此‘敛材’为收集物质,简文‘敛材’指《邦风》佳作,实为采风。”[14]130庞朴先生认为“是说看重这些从事敛材的男女百姓”,“而这是《邦风》‘纳物也尃’的表现,也是‘观人俗焉’的渠道。”[17]李零先生认为是指“汇聚人才”,[15]34廖名春先生认为是“搜罗人才”,[18]王志平先生读为“大敛采焉”,指采诗。[19]211黄怀信先生则认为“是说可以从《国风》中收集到大量有用的材料”。[13]249以上诸说,庞朴先生所言似有可以商榷之处,“大……”的句式,表示“以……为大”的意思,典籍中习见,此处亦然,释为“看重……”并不误,但所重视的是“敛材”而不是“敛材的百姓”,“敛材”即聚物,与前“其纳物也博”相照应,“大敛材焉”即重视《邦风》的博纳众物。《孔子诗论》中对《邦风》“纳物”、“敛材”的强调,与《论语》中以“多识鸟兽草木之名”为学诗的目的之一,都是将博学多识看作从政贵族应该具备的素养。 据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等史籍记载,贵族,尤其是担当国际交往之任的贵族,需要广泛的知识,博识多闻是从政能力的重要方面。《国语·晋语九》:“范献子聘于鲁,问具山、敖山,鲁人以其乡对。献子曰:‘不为具、敖乎?’对曰:‘先君献、武之讳也。’献子归,遍戒其所知曰:‘人不可以不学。吾适鲁而名其二讳,为笑焉,唯不学也。人之有学也,犹木之有枝叶也。木有枝叶,犹庇荫人,而况君子之学乎?’”[20]范献子不知道鲁国先君的名讳,觉得自己闹了笑话,深切感受到“学”的重要性。这件事可以说明国际交往对贵族有博学的要求。当时称那些见闻广博、善于从事外交活动的人为“圣人”,《尚书·洪范》:“睿作圣。”《传》:“于事无不通之谓之圣。”[3]188知道得多,能应对不同的情况,就是圣人。《左传》襄公二十二年:“春,臧武仲如晋。雨,过御叔。御叔在其邑,将饮酒,曰:‘焉用圣人?我将饮酒而已。雨行,何以圣为?’穆叔闻之曰:‘不可使也,而傲使人,国之蠹也。’令倍其赋。”[3]1974穆叔即臧武仲,鲁国大夫,矮小多智,经常出使。他在当时有“圣人”之称,与他常为使臣、见闻广博是分不开的。所以他说御叔“不可使也,而傲使人”,言下之意是“你没我懂得多,当不了使节,却反而对我这个有能力出使的人倨傲”。孔子在当时也被视为“圣人”,指的也是他懂得多、见闻广。《国语·鲁语》有三条记孔子的言论,其中就有两条是表现孔子的博识,一条是“孔子论大骨”,一条是“孔子论楛矢”。在后世看来,孔子的伟大当然不是因为他能认得防风氏的骨头和肃慎氏之贡矢,但在当时人看来,这是孔子圣人地位的最有力证明。 诗三百来自不同的地方,其中名物甚多,知识量较大。纳兰成德说:“《六经》名物之多,无逾于《诗》者,自天文地理,宫室器用,山川草木,鸟兽虫鱼,靡一不具,学者非多识博闻,则无以通诗人之旨意,而得其比兴之所在。”[21]③这是仅就《诗经》中保存的诗篇而言,春秋贵族所能接触到的很多诗歌尚不包括在内。这也仅是就后世学者“通诗人之旨意”而言,对于春秋贵族而言,则更是要在政治实践中经常使用的。学习诗歌,也包括学习诗歌中的名物,增加知识储备,以备政治活动尤其是外交活动中的随时需要,所以《论语》中,孔子论诗三百的功用,于兴、观、群、怨、迩之事父、远之事君以外,还说到“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”。从这个方面来看,风诗对于周代贵族而言,有着非常“实用”的功能,“观人俗”不仅仅是了解民情,同时还是社交能力的自我培养,即“大敛材”。这无异于为“采诗”制度在先秦时期的存在提供了一个非常实在、非常具体的理由,加深了我们对此制度的理解。 《孔子诗论》中总论《邦风》的第二段话是: 《诗》,其犹坪门。与戋(贱)民而之,其用心也将如何?曰:《邦风》是也。 “与”字,诸家或上属,简文此字上有墨钉,当以下属为是。“坪门”,原考释读为“平门”,“‘诗其犹平门’,其意或为诗意理犹如城门之宽达。”[14]130何琳仪先生释为“塝门”,读为“广门”,句意为“《诗》之义理犹如宽广之门”。[22]246范毓周先生从原考释,但认为“平门”即细大不逾的平和之门,意为人人可以进入之门,是一种比喻。[23]冯时先生也读为“平门”,引《论语·阳货》孔子之言“人而不为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,其犹正墙面而立乎”,认为“《诗》其犹平门与”“谓《诗》之包及万事,犹如正对其门而立,故于人情世故无不见及也。”[24]裘锡圭先生读为“声门”,说此句意为:“可以说作为心声的诗,是通往诗人心灵的一道门。”[25]廖明春先生释为“塝门”,读为“旁闻”,说:“‘旁闻’,犹多闻、洽闻,指《诗》内容丰富。”[18]许全胜先生也释为“塝门”,读为“坊门”,引《礼记·坊记》:“君子礼以坊德,刑以坊淫,命以坊欲。”说:“盖诗‘发乎情,而止于礼仪’,犹孔子所谓‘从心所欲而后不逾矩’。简云‘诗其犹坊门与’,亦同斯旨。”[26]姜广辉先生释为“重门”,说:“门之设置,其义有二:一为通道,二为防害。……周代建立采诗观俗及以诗立教的制度。亦有‘纳善闭邪,击柝防害’的政治用意,故论者将《诗》比作‘重门’。”[27]黄怀信先生认为“平门”可理解为“平齐行列之门”,“‘平门’,就是平齐、区分门类的门。孔子于此先以‘平门’为喻,然后下文具体言《邦风》、《小雅》、《大雅》、《颂》之平齐与区分,以说明何以‘犹平门’。”[13]256此外尚有一些观点,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。综合上下文,当以黄怀信先生之说为是。 “戋民”,原考释读为“贱民”,字未释,李学勤先生读为“裕”,[16]廖名春先生从之,并读“戋”为“践”,解为“善”,认为“践民而裕之”即“亲善百姓使之宽裕”。[18]周凤五先生释为“残民而怨(捐)之”,[28]王志平先生释为“贱民而怨之”。[19]211何琳仪先生释为“与贱民而豫之”,指“与贱民同乐”。[22]246李山先生读“与”为“举”,释为“捐”并读为“蠲”,引《公羊传》“男年六十、女年五十无子者,官衣食之,使之民间求诗”,认为“举贱民而蠲之”说的是“出身低贱的老年男女由官家提供衣食”,“目的即第三简所谓‘观人俗’,所以要‘大敛材’,即重视‘臣妾’们的‘采诗’活动。”[29] 笔者同意原考释“戋”读为“贱”的意见,“与”字当从李山先生读为“举”,字则当从李学勤先生读为“裕”,但应训为化导,《尚书·康诰》:“乃由裕民,惟文王之敬忌,乃裕民。”曾运乾《正读》:“乃,汝也。由读为猷,图也。裕者,《方言》云:‘裕、猷,道也。东齐曰裕,或曰猷。’皆启迪诱导之意。”[30]“举贱民而裕之”即化导底层民众,“风”有教化之义,《玉篇》:“风,教也。”[31]《论语·颜渊》:“君子之德风,小人之德草,草上之风,必偃。”[3]2504作为诗之类名,传统上也多有着眼“教化”阐发其义理者,《诗序》:“风,风也,教也。风以动之,教以化之。”[3]269又“上以风化下,下以风刺上,主文而谲谏,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以戒,故曰风。”[3]271《文心雕龙·颂赞》:“夫化偃一国谓之风,风正四方谓之雅,容告神明谓之颂。”[32]孔颖达《毛诗正义》:“教化之道,必先讽动之,物情既悟,然后教化,使之齐正。言其风动之初,则名之曰风。”[3]269 通过对《孔子诗论》中论《邦风》之语的考察分析,可知孔门的风诗观。一方面,风诗来自民间,故可以“观人俗”、“大敛材”;另一方面,正因为风诗来自民间,反映民情民俗,统治者可以凭借风诗得化导民众之道。以诗观俗与化民成俗,是先自下而上后自上而下的过程,是收集诗歌供庙堂之用,而后实施教化的过程。在孔子看来,风诗是有民间来源的,“采诗观风”制度的存在是诗用与诗教之基。 我们可以回到本文第一部分所引,《汉书·艺文志》言“采诗”的政治功能,即“观风俗,知得失,自考正”,这显然可以与孔子所言《邦风》的功能对应,“观风俗”可以与《孔子诗论》说的“观人俗”对应,“知得失,自考正”与“大敛材”的自我素养提升也有关联,而且“举贱民而裕之”正可视为在“知得失,自考正”之后进一步化导民众。我们可以从《孔子诗论》中关于具体诗篇的论述获得更清晰的认知,如下面这一段: 孔子曰:“吾以(于)《葛覃》,得氏初之诗(志)。民性固然:见其美,必欲反其[本]。夫葛之见歌也。则以叶萋之故也;后稷之见贵也,则以文、武之德也。吾以(于)《甘棠》,得宗庙之敬。民性固然:甚贵其人,必敬其位;悦其人,必好其所为,恶其人者亦然。[吾以(于)][《木瓜》,得]币帛之不可去也。民性固然:其(隐)志,必有以俞(抒)也。其言有所载而后内(纳),或前之而后交,人不可(干)也。 这段话评论了《葛覃》、《甘棠》、《木瓜》三首诗,分别在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、和《卫风》,对每首诗的评论皆着眼于“民性”。“吾以”云云是总括地点出从诗中所获启示,言“民性”是给出理由,然后还可以有进一步的解说。这正是一个以诗观俗(“民性”是“风俗”的心理基础)的过程,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的启示(反本、敬宗庙、币帛不可去),也正是“知得失,自考正”的依据。又如论《关雎》:“以琴瑟之悦拟好色之愿,以钟鼓之乐[拟婚姻之]好,反纳于礼,不亦能改乎?”纳俗于礼而能改,正可以说是“观风俗,知得失,自考正”。论《汉广》:“[不求不]可得,不攻不可能,不亦知恒乎?”也是从男女之事出发,领悟出具有政治意义和指导价值的常理(“恒”)。关于风诗的评论还有一些,都可作如是观,就不一一列举了。可见汉朝人所言“采诗观风”的意义功能,是渊源有自的,不可以其晚出而废之。 从《孔子诗论》所言风诗的政教功能出发,我们可以更进一步,从另一个角度审视采诗的政教意义。《小雅》中的有些诗歌,无论形式还是内容,都与风诗并无二致,其中有一些可以看出是来自民间。如《黄鸟》表现背井离乡者的思乡之情,用语与《卫风·硕鼠》类似。又如《我行其野》与《国风》中的弃妇诗并无区别。如果说这样的诗采自民间,应该是没有问题的。但是,这些诗却在《小雅》中而非在某国之《风》中。这实际上提示我们,民间诗歌的被采集和使用,很可能并不都是一次完成的。我们可以通过对《小雅》中另一首诗的分析明确这一点,这首诗就是《四牡》: 四牡騑騑,周道倭迟。岂不怀归?王事靡盬,我心伤悲。 四牡騑騑,啴啴骆马。岂不怀归?王事靡盬,不遑启处。 翩翩者鵻,载飞载下,集于苞栩。王事靡盬,不遑将父。 翩翩者鵻,载飞载止,集于苞杞。王事靡盬,不遑将母。 驾彼四骆,载骤骎骎。岂不怀归?是用作歌,将母来谂。[3]406 奔波劳苦的服役者,诉说自己的伤悲,这样的诗,《诗经》中不少,《小雅》中的《杕杜》就很类似。诗中亦言“王事靡盬”,又言“征夫遑止”、“征夫归止”、“征夫不远”、“征夫贰止”,[3]416“征夫”指的是行役之人,《小雅·何草不黄》“哀我征夫,独为匪民”,郑笺:“征夫,从役者也。”[3]501与《四牡》更相似的是《唐风·鸨羽》: 肃肃鸨羽,集于苞栩。王事靡盬,不能蓺稷黍。父母何怙?悠悠苍天!曷其有所? 肃肃鸨翼,集于苞棘。王事靡盬,不能蓺黍稷。父母何食?悠悠苍天!曷其有极? 肃肃鸨行,集于苞桑。王事靡盬,不能蓺稻粱。父母何尝?悠悠苍天!曷其有常?[3]365 同样是“王事靡盬”的劳苦,同样是不能供养家人的伤悲。抒发征夫的悲哀,是习见于《诗经》的主题,类似的作品应有很多,被采录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,《四牡》即其中之一。此诗《小序》曰:“《四牡》,劳使臣之来也。有功而见知,则说矣。”[3]406这个说法是有根据的。《左传》襄公四年:鲁穆叔出使晋国,晋侯燕享他,所用诗乐中有“歌《鹿鸣》之三”,即《鹿鸣》、《四牡》、《皇皇者华》三首诗,穆叔言“《四牡》,君所以劳使臣也。”[3]1932《仪礼》中《乡饮酒礼》言“工歌《鹿鸣》、《四牡》、《皇皇者华》”,[3]985《燕礼》亦言,《大射仪》言“乃歌《鹿鸣》三终”,[3]1033都是指以《鹿鸣》为首的这三首诗,用为燕礼、饮酒礼的“升歌”,其中《四牡》一诗的使用意旨是对来宾表示慰劳,晋侯燕享穆叔,是燕享使臣,因此穆叔说此诗是“君所以劳使臣也。”《四牡》一诗本身只有抒发征夫悲哀的意思,并没有可与“劳”(慰劳)相对应的词句,因为被用为宴飨礼仪的升歌,就并非征夫的哀怨,而是君主对征夫劳苦的体察和关心了,这样就具有了慰劳的意义。同样题材的诗歌,被历时、多地采录的可以有多首,在采录时已经经过了乐工的改造,其中一首或几首经过再加工,被固定用于一种或几种礼仪,礼书在记载用乐时自然会列举出来,而其余没有被规定固定用途、次序的诗歌,同样是经过乐工整理的乐歌,也并非与礼仪无关,可以出现于“无算爵、无算乐”的部分,也可以起到“观风”的作用。有着民间来源的诗歌,可以经过不止一次的加工,从而在礼仪使用和政治寓意上呈现出较为复杂的层次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