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村怪事多。天麻麻亮,忽听三爷在村子大声喊:“不好好了不好了,拴娃出事了,腿被压断了!”
我跟着村里的大人们跑到土场。土场就是取土的地方。村里人为了给牛羊等牲畜垫圈,专门去拉干土,打碎弄细,牲畜睡着舒服,也便于积攒土粪。村里人买不起化肥,也不喜欢用化肥,土粪是最好的肥料,用现在的话来讲,就是绿色生态环保无污染。
可我从小就讨厌拉土、垫圈、起圈、拉粪等等,从小就抵抗,尽管那时只是一个上小学的孩子。抵触的最大原因可能就是早上不能睡懒觉,我喜欢赖在炕上晒着太阳懒洋洋的感觉。
拴娃被土埋着。土场其实就是土崖。村里人取土从高高的黄土高坡崖上从上到下取,有胆大的,也从下往上取,那有可能被“盖被子”,就是说容易被土埋了。
不知道什么原因,拴娃被土埋了。村里人赶紧刨土,害怕伤人动骨,不敢用铁锨洋镐之类。拴娃在土里已经不省人事。
“不好不好了。拴娃挖着太岁了。”有人喊了起了。人们四散而去。我们孩子被大人拉回了家。
至于太岁是什么我们不知道。大人不让看的。听说,最后还是村里最年长的老太爷拿着香和蜡烛,烧了纸钱,敬了太岁,才慢慢拉出拴娃。
拴娃动了太岁,死了。这是腊月,马上要过年了。三十六岁而立的拴娃被土埋了。
从此后这个土场没人敢用,废弃了。那里黄土不埋人。拴娃就埋在了那里。
新年,只听到拴娃年老的妈凄惨地哭声。坟头白白的纸钱被西北风吹得乱飞。不出三个月,拴娃妈也死了。被村里人埋在另一处地方。
好人不一定有好报。村里人说起拴娃,有人就说这话。
提起拴娃,跟我一个家族,一个姓。按照班辈说,我娃娃年龄小但是骨头老,他把我叫爷呢!拴娃平时不叫我,过年他绝对要爷长爷短的叫,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。
拴娃他爹是个木匠,心灵手巧,还画棺材。这是我听说的,从我生下,我就没有见过。据说是生产队要去山里伐木,拴娃他爹不偏不倚被大树砸死了。从此孤儿寡母过活。好在生产大队和村里人照顾,没有饿死。但是日子不怎么好过。
拴娃的名字是他爹取的,本想拴得牢牢地,不想事与愿违。拴娃妈害怕自己不好养活,把拴娃就挂在了村头不远一处寺院的名下。这寺院的大和尚也已经七十多岁,被强迫还俗后又回到寺院。寺院不大,在村头的塬上,四五亩地而已。村里人信奉山神,装神弄鬼人不少,有病就靠挺,寺院三间大房一直没人动,还有些闲地,拴娃跟和尚春种夏收,倒也勉强度日。
和尚从何处来,无从得知。师傅整天诵经打坐,拴娃也跟着学习。师傅老了,跟了几年,师傅驾鹤而去,拴娃继续春种夏收,尽管农村开始改革,搞承包责任制,但没有人去打寺院的主意。
把拴娃叫“神医”,确实他救了一个病人。这个病人不是别人,是德高望重的村长。村长忙于改革开会,忙于分田承包,突然在丈量土地的时候中分而倒,不省人事,惊吓了一村人。
眼看要死,已经没有呼吸。大家束手无策,要送医院,还有上百里地,靠人抬架子车不知道啥时能到。人已经这样,村长的老婆也不让大家拉出村,死在外头成了孤魂野鬼,连自家的坟也进不去。
拴娃这时已经十七八岁,唱着秦腔,上蹿下跳,也参与量地。只见他兔子似的跑到寺庙,不知道那个什么又返了回来。他一边把村长斜抱在自己的怀里,一边说让我试试,不由众人说话,拿出一个银针,在村长的额头猛一扎,一股黑血溅了出来,他又揉揉村长的胸,大家正看得目瞪口呆,村长竟然醒了,要水喝。拴娃又拿来鸡蛋一个,高粱等自酿老陈醋一瓶,给村长吃喝,奇迹般好了。
这时候,村里人才知道拴娃有这一下,“神医”由此而来。大家看看拴娃,大冷天,这娃怎么不穿鞋子,衣服也仅仅一件单衣,就能耐寒,难道是“神人”!那时候还没有“特异功能”这一说,但是拴娃就是能医病,村里人服了。
谁有个头痛脑热的,发烧感冒的,都跑去寺庙找拴娃,最后竟然都好了。
我是亲自感受了一次拴娃看病。小时候爱爬树打洋槐花,碗口大的树,蹭蹭两下就能爬上去,不想一次不小心,从树上高高得摔了下了,屁股摔疼无所谓。关键是胳膊抬不起来了,摔断了。爷爷领我去寺庙找拴娃。寺庙里不知道立的什么神像,大概是观世音菩萨吧!?拴娃正在点香,见我们来了,忙让我们坐下。洗了洗手,很慈善地问我:“小爷爷怎么拉?”爷爷忙说胳膊摔断了。拴娃拿起我的胳膊看了看,我疼得流着眼泪直大喊,他说你看你看房上是什么,我去看,只听“咯嘣”一声,胳膊接上了。回去睡了几天,好了。
爷爷让我给拴娃送了几个鸡蛋,他煮熟后先让我吃了一个。
有人说,拴娃是火娃,内火旺很,不穿衣服都热。我见过他冬季拿雪洗澡,太让我崇拜了。
拴娃能看病的消息传遍了四村八里,找他的人实在太多太多。开车的大官,要饭的乞丐,他一视同仁。他从不收钱,从不拒绝,仔细观察脸色再问一下,就开一个药房,自己拿去抓药。也从来不要钱,病人病好后感激不尽,送来的东西全被拴娃送给村里人,就是那些感谢的锦旗也被他偷偷烧了。
有好心人给他说媳妇,有病人病好后要嫁给他,他直说,我已入寺庙,出家为生,终身不娶。
人们只好知趣。不再说此事。但是他是长发,没有剃度。
拴娃的名气越来越大,每天排队看病的人挂不上号。有的就住在了村里,有头脑的村里人就腾出自己的热炕,让病人住,适当收些钱。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被山南海北的人所熟知。村里人更敬重拴娃。不让他种地,他却不让,自己养一头犍牛自力更生。
有好事者称他为“布衣神医”。政府领导要调他进城,他不去,他要为父母师傅守灵,为村民除病。
但最后却死了,而立之年死了,村里人说动了太岁。死得不明不白,很让人惋惜。
有人说他开了“天眼”泄了天机。
有人更传的神。说一年冬季早晨,他出得寺庙,见一蛇,已经冻僵,遂脱下单薄的衣服覆盖蛇神暖和,他是火娃,可以耐寒,等他返回,蛇已不见,衣服下有一奇绝医术,得此真经,得医天下;有人说,他的师傅,和尚本乃一祖传江湖神医,得到精深,隐逸民间,在死前传给他医病妙术。这只是故事。
他眼睛奇特,更看清人的病根。但怎样医治,除了适量药物,或许还需要其他。
医病尚需医心。医心尚需医德。